我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学生,一米七五的个头,黑发齐腰,皮肤极白,五官漂亮的像暖春的某个好天气。但要命的是,她非常爱读书,每天抱着里尔克尼采叔本华。我看着她就很忧愁。我为什么忧愁,不大说得清楚。我就说我能说清楚的。
我觉得,是读书害了我。这句话说出来很危险:第一有炫耀之嫌,第二有种得便宜卖乖之嫌。但这两层意思我都没有。第一我读书实在不多,特别是近几年,几乎是一年只好好读一本书,而且能把每一本书都读成工具书;第二,我从读书里没有得到任何好处,模样没有更俊俏,钱包也没更饱满,脑筋也没有更聪颖,相反倒读得恶果累累。
这些恶果,也是最近几年,我才意识到。其中最严重的,就是我和生活形同陌路。古人说得很好: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。这句话的意思是说:年轻时要多多读书,然后要多多生活。生活的目的,不是验证书的正误,而是忘掉书。
我读《圣经》时常揣摩上帝是怎么回事。比如,伊甸园里本来有两棵树,一棵是生命树,一棵是智慧树。人类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后,上帝很不爽,给人类下了毒咒:女人要世代忍受分娩之痛,男人要世代忍受劳作之苦。讹传里说,上帝因此把亚当夏娃轰出伊甸园。但事实并非如此。人类被驱逐出伊甸园的原因,圣经上是这么说的: copyright www.WKFXW.com
耶和华神说:“那人已经与我们相似,能知道善恶。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,就永远活着。”耶和华神便打发他出伊甸园去,耕种他所出之土。
上帝是因为不让人类永生,才把人类赶出去的。不但赶出去,还设置了喷火的剑,重兵把守生命树不让人类靠近。问题就出来了:首先,上帝为什么不让人类懂得分辨善恶?其次,他为什么不让人类得永生?那后来为什么又说信耶稣得永生?
这两个问题,历史地说,是各类宗教都不傻,第一都知道“智慧”必须独家垄断,愚民永远比公民好控制;第二是都知道人类的keyword,就是求“永生”。所以长生之树,也必须独家垄断,好比驴子眼前的胡萝卜。而这样的独家垄断,在神学鼎盛一千年之后遭到文艺复兴的挑战。文艺复兴的伟业,也许能在罗浮宫或大英博物馆内看见,但说实话,它最牛x结果有二:一是大学,一是医院。这都是显见的好处。但坏处却不那么显见,粉碎上帝的同时,一个尴尬的结论在所难免,那就是:人类本质上的无意义。为什么哥白尼必须被烧死?不是因为他确定了日心说,而是他否定了人在大地上的中心位置。文艺复兴这个战场上,人赢了和上帝的对抗,它从漫长的中世纪解脱出来,走出神的阴影,第一次彰显了人自身的力量。但没了上帝,人类却并未夺得上帝的神性,倒更糟了――后来我们发现自己是猴子的儿子。
我们的祖先没有丝毫神性,我们不过只是动物。人类试图用各种标签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;直立行走,使用工具,感情模式,思维能力等,但是说实话,都挺徒劳的。
但这两个问题,从哲学的角度,也许有更深刻的解答方式,那就是,上帝并非不许人类拥有智慧,不许人类永生。他把人类赶出伊甸园,为了智慧不惜下毒咒,为了永生不惜设重兵把守。原因是,他不允许人类仅仅是吃了一个果子,就懂得了分辨善恶;不允许人类仅仅是吃了一个果子,就得到了永生。如果智慧和永生,只是这样就能得到,它们又有什么资格生长在伊甸园里?
那么,如果智慧和永生可以指望,唯一的道路是什么?圣经里写明了:“你必终身劳苦,才能从地里得吃的。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,你也要吃田间的菜蔬。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,直到你归了土,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。你本是尘土,仍要归于尘土。”如果说天堂和地狱是胡萝卜加大棒的杜撰,但土地却是实实在在。而且,只有从土地里的荆棘和汗流满面中,才有人类代代相传的智慧,只有从女人怀胎生产的痛楚当中,才有人类的生生不息的永生。
原罪也好,非罪也好,都是这智慧和永生自以为是的注脚。人就是走在土地之上,哪一天,走不动了,倒在路边,死了,被尘土掩埋,就完了。在这一世的辛劳之中,他会得到最大的智慧,在这尘土的掩埋之中,他会得到最后的永生,像是一条河流懂得了大海的智慧,一颗果核懂得了森林的永生。生活不只是一个过程,也不只是一个结果。它是一条布满荆棘蒺藜的回家之路,是一个必经汗流满面的跋涉才能到达的家。那么,你又怎么能指望,只通过看书就获得智慧,认识自己,懂得他人?像是仅仅是吃一颗果子,就能明辨善恶?
想想这些年来,我错过那么多的,都是那些活生生的生活。那些人,那些感情,那些事。那些书里没有写的。或是书里写了的,我完全看错的:那些人怎么活生生地走在每一条街道上,怎么吃下早餐,怎么吐露秘密,怎么举枪自尽,怎么浇灌花朵,怎么挣脱一种疾病,怎么追求一个姑娘,风怎么暖和起来,玻璃怎么跌碎,公车站谁在发短信,商场里谁在抓小偷,那些层层叠叠的楼宇里,每一个闪亮或者黑暗的窗子里,谁在咆哮或者喃喃自语。――这些年来,我从来没有观察过他们。每一本书都在结束,结束在一个拥抱上,结束在一块钟表上,结束在一场死亡上,结束在一片天空上。但那多么虚假,我们知道,它并没有结束,它依然在继续。
读书害了我,并不是因为书上告诉我,这世界是善恶分明的、善恶有报的、惩恶扬善的,不料现实却是肮脏、愚蠢、不可理喻的。事实上,我看过的每一本好书都在告诉我,这世界是肮脏的、愚蠢的、不可理喻的。但书里那文艺化了的肮脏、愚蠢和不可理喻,对我来说,是用来审美的,不是用来感受的。这些年来,二手的生活,二手的审美,让我和真实的生活日渐隔阂。所以我傲慢,自负,话多。生活不是侮辱,而是一记耳光;不是沉重,而是一块石板;不是痛苦,而是每一片止疼药,是每一针吗啡。每一个去过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诗人,都无法写诗了。当“尸骨累累”不是一个比喻,一个修辞,而是每一具人的胳膊,腿,脸――你怎么能把它换成字句?每一个形容词,每一个比喻,每一个修辞,都离真实十万八千里,它们除了华美诗章之外,别无用处。就像每一本令人唏嘘的书,除了虚假生活之外,的确别无用处。
因此对于我这个漂亮的学生,吾友阎海东是这样说的:你劝她找个男朋友,恋爱,同居,吵架去。照他的话做,当然有违师德,但我也承认这是实话。生活教给我的,远比书本更多。爱也好,恨也好,都是如此。中